上週到某個戲劇學博士班的課堂上去分享我的一些研究,由於我的戲劇專業較弱,因此很期待這樣的交流。果不其然,我在報告的過程中學習到不少東西,聽眾的回饋讓我滿載而歸,以下略作整理。
我的講題是「聲帶疾病與大腦疾病的劇場表現」,主要強調的觀點為:疾病雖可能對於個體有害,但對群體可能有益,此外,劇場中的疾病表現,或許可以滿足凡人對於異常身心狀態的憧憬。
在聲帶疾病裡面,可以發現「角色基模」與「疾病基模」兩者的契合,例如罹患聲帶結節者的人格特徵包括了:豪邁外向(extravert)、社會支配欲(socially dominant)、攻擊性(aggressive)、容易衝動(impulsive)、感情用事(emotional coping strategies)、孩子氣的行為(immature behavior)等,這些特徵與京劇「架子花」所塑造的性格十分雷同。
醫學上所謂的變聲性假聲(mutational falsetto,亦稱為童聲症、男聲女調),與某些歌劇角色也若合符節。Carlos Kleiber指揮的歌劇《蝙蝠》錄音,Orlofsky 王子由男歌手Iwan Rebroff 以帶有沙音的假聲來演唱,所傳達的是似乎是mutational falsetto的心理異常。在劇中,家財萬貫的Orlofsky 王子總是不快樂,他縱情於酒肉舞宴,卻很少有事情能讓他開懷歡笑。這個病態的角色有各種演法,Carlos Kleiber選擇以Iwan Rebroff來詮釋這個角色,似乎是要犧牲了音色的飽滿與優美,以深掘病態的人性。
(另外聯想到:Carlos Kleiber對於各種噪音的運用很有想法,這或許是其音樂特別動人的原因之一)
不過,沙音與炸音的運用並不限於表現豪邁、攻擊性,假聲的運用也不限於傳達心理上的壓力。在爵士樂裡面,髒髒的嗓音大概是一種抽象的墨趣;而日本皇族在正式的朗誦中運用假音,則可能是為了標幟與眾不同的身份。
這真是聲音文化(sonic culture)中很有趣的意義轉變,或是多義性。
Walser (1995) 曾經指出,電吉他的破音原本傳達了跟吼叫類似的情緒:distortion functions as a sign of extreme power and intense expression by overflowing its channels and materializing the exceptional effort that produces it.
不過在當代樂壇中,電吉他的破音並沒有固定的意義或情緒內涵。在藝術處理之下,各種破音似乎還是猶如抽象的墨趣,運用起來「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就算電吉他的破音原本是為了傳達憤怒情緒,後來也歷經了「延伸適應」(exaptation),具有多種意義。
聲音的意義轉變,可能跟藝術的盛行、聽眾的熟悉有關。在京劇裡面,反管唱腔原本專門用來傳達異常的精神狀態,不過當這類唱段廣為流行、聽眾漸感熟悉之後,反管唱腔便無法再傳達「不對勁的感覺」,反而被重新定義為「正常」,因此,張君秋運用了不少反管唱腔,已經跟「異常的精神狀態」脫鉤了。
崑曲中有所謂的「雌大花臉」,採用本嗓,咬字吐音比較用力。或許也就是因為有這樣的表演傳統,才能夠發展出《爛柯山》崔氏那種病態、偏離旦行的表演方式。
(另外聯想到:北管亂彈戲中的王寶釧也類似於崑曲「雌大花臉」的表演風格,與京劇迥然不同)
我最近發表的一篇論文中,考掘了吼叫式音色(growl-like timbre)的情緒意涵,特別著眼於「攻擊時以吼叫來維持脊椎的穩定性」(蔡振家 et al., in press)。文末最後幾句話提到:雖然本文指出吼叫式音色的生物力學與動物行為學基礎,但這種音色仍被文化所型塑,在音樂中不一定只傳達憤怒與攻擊性。
有趣的是,有一位審稿者指出:全文的演繹雖然邏輯嚴謹,但文末這兩句話似乎全然推翻了之前的整套說法!
我很能夠理解這位審稿者的感覺,然而,這種「意義轉變」正好指向聲音文化中的「藝術自律性」——在遠離紅塵的藝術天地裡面,「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癡迷如曲洋、劉正風之輩,以身相殉尚不足惜(陳芳英, 1998),藝術元素中與俗世的小小牽絆,更是何足道哉!
參考資料
陳芳英(1998)〈絕世聰明絕世癡 —《笑傲江湖》中的藝術與人物〉,《金庸小說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
蔡振家(2005) 〈表演者的混沌嗓音-吼音的跨領域探討〉,《戲劇學刊》2期,頁39-62
蔡振家(2006)〈疾病與作曲:以Smetana、Wolf、Schubert的梅毒為例〉,《臺灣音樂研究》3期,頁91-106
蔡振家(2008)〈浪漫化的瘋癲-戲曲中的大腦疾病〉,《民俗曲藝》第161期,頁83-133
蔡振家、王俐晴、王淑芬、邵耀華、蕭自佑、Wolfgang Auhagen. Aggressiveness of the growl-like timbre: acoustic characteristics, musical implications, and biomechanical mechanisms. Music Perception (in press)
Walser, R. (1993). Running with the devil: Power, gender and madness in heavy metal music. Hanover, NH: University Press of New Engl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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