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振家(2009)〈從臺灣的喇叭弦看樂器的「延伸適應」〉,《黃鍾─武漢音樂學院學報》2009年4期,頁129-134
兩個月前,我的這篇論文發表在中國期刊,因為簡體字可能對某些讀者造成困擾,故在此貼上繁體版的論文。
這個研究除了要感謝所上添購了喇叭弦,也要感謝白明憲教授的聲學實驗室提供了相關的測量技術,並讓我在論文中引用他們的測量結果。王道還老師幫我修潤文中有關演化論的部份,在此一併致謝。
這篇論文是我第一次嘗試以演化論來研究樂器,特別是說明「延伸適應」這個生物學觀念在樂器學的應用。喇叭弦的發明與日治時期「禁鼓樂」的政策有關,但一個樂器不能永遠抱著「殖民現代性」的神主牌過日子,它終究必須在現實中找到自己的「區位」(niche)才不至於被淘汰,因此,喇叭弦的後續發展由其音色特質所決定。
多年以前,傅大為老師曾經在STS討論版上希望我談談樂器(特別是技術與社會文化的關係),才疏學淺的我以中國笛為例,提到笛膜的發明造成了崑笛的主導性與普及,而崑曲的韻味又反過來影響南派笛樂。
樂器的創新,有時候可以導致料想不到的演化,這真是很有趣的一個議題。另一個我喜歡的例子是電吉他的distortion,當初這種破破的聲音只是因為演奏者買不起好的擴大機,音量調太大而造成的,誰知道這種音色竟成了電吉他得以廣泛流行的重要因素。
在寫這篇論文的時候,我稍微查了一下演化論應用在文化史的研究,驚訝地發現有學者研究「泰迪熊的演化」,而且刊登在Animal Behavior這種期刊上面——咦,這animal是誰?
Hinde & Barden. (1985). The evolution of the teddy bear. Animal Behavior 33:1371-1373.
記得我曾經批評過「反對以演化論研究音樂史」的學者,該學者把達爾文主義誤解為直線進化論(Orthogenesis)。現在想想,批評人文學者總是「顧人怨」,跟他們談演化論時不妨改以搞笑方式進行,例如,我應該說「演化論都可以拿來研究泰迪熊了」。
喇叭弦跟廣東人與客家人都有關係(下圖是臺灣著名的客家樂師徐木珍),民間廟宇的誦經團在演奏廣東音樂時,可以用喇叭弦代替粵胡。不過,我最喜愛的喇叭弦演奏者是歌仔戲樂師洪堯進,技中見道,真是聞所未聞。
從臺灣的喇叭弦看樂器的「延伸適應」
摘 要
臺灣特有的樂器「喇叭弦」是胡琴家族的新成員,它有許多元件直接取材自留聲機,包括它的喇叭頭。喇叭弦誕生於日治時期,該樂器的發明與禁止漢人傳統音樂的政策有關,其後續的發展則與音色特質有關。本文希望藉由喇叭弦的歷史與聲學研究,說明「延伸適應」這個生物學觀念在樂器學的應用。
關鍵字:喇叭弦、適應、區位、演化生物學、音色
The Taiwanese Horned Fiddle: An Example of Exaptation of Musical Instruments
Tsai, Chen-Gia (Assistant professor, Graduate Institute of Musicology,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Abstract
The Taiwanese horned fiddle is a new member of the huqin family. Several components of this instrument are taken from the gramophone, such as the horn. Invention of the Taiwanese horned fiddle dates back to the Japanese colonial period and may be related to the banning of Han music. Later, its development was related to the characteristic timbre. Through historical and acoustical investigations of this instrument, the present study provides an application of the biological notion “exaptation” in the field of organology.
Keywords: horn-loaded fiddle, adaptation, niche, evolutionary biology, timbre
一、前言
樂器學(英文:organology、德文:Instrumentenkunde)是一門關於樂器的學科,主要研究樂器的歷史、社會功能、形制、樂器與演奏的關係。在西方,樂器學作為一門正式的學科,始於十九世紀歐美的一些大規模樂器收藏與展示,因此,該學科具有濃厚的博物館學與人類學傳統,側重於樂器分類法與物質文化(material culture)的觀點,以便處理來自世界各地、文化殊異的樂器。在中國,由於近半世紀以來豐富的樂器考古發現,中國樂器學結合了文獻考據與樂器測音等方法,深具歷史學與製造工藝的傳統。有關樂器研究的方法與議題相當多元,研究者可以依照研究對象的特性而有所取捨,甚至能夠從特定的樂器入手,開發出新的研究議題。
本文所要探討的樂器,是一種臺灣特有的胡琴:喇叭弦。這個樂器最早出現於臺灣被日本統治的「日治時期」,該樂器的發明與20世紀錄音科技、唱片工業的興起有關,但其後續發展卻又與現代性(modernity)脫鉤,而以特殊的音色在臺灣民間音樂中佔有一席之地。藉由喇叭弦,筆者將強調「延伸適應」(exaptation)這個演化生物學(evolutionary biology)的觀念在樂器學中的應用。廣義而言,「演化」就是「隨著時間變化」,成功解釋生物演化的達爾文主義(Darwinism),也被許多學者拿來解釋文化的演化(cultural evolution)。本文嘗試將樂器類比為人類所豢養的家畜或寵物,探討其功能隨著社會脈絡而變化的現象。
二、喇叭弦的形制與起源
喇叭弦又叫作喇叭琴,閩南語稱為鐵弦仔、鼓吹弦,客語稱為叭哈弦。從喇叭弦的形制來看,此樂器可以視為留聲機的一種變形,因為它有許多元件直接取材自留聲機。喇叭弦的製作,是在一根圓柱型金屬管的頂端套上留聲機的喇叭頭(放送頭),在圓柱管的底部套上留聲機的P形彎管,此彎管之末端為留聲機唱頭的雲母圓片,上面放置琴馬,平行於圓柱管的弦為金屬弦,用馬尾弓拉奏(圖1)。喇叭弦的發聲特點,是將弦的振動傳到雲母片上面,藉由這片小小的振動板發射聲波,除了直接從雲母片前方發射聲波之外,有些聲波是從雲母片後方進入P形彎管、圓柱管,從喇叭口傳出。由於雲母片不易取得,樂器製造者也可以用玻璃纖維或塑膠片代替之。除了這片振動板與馬尾弓之外,喇叭弦通體皆為金屬所製,材質可以是鋁、鐵、銅等[①][②]。
圖1:喇叭弦的形制(蔡振家繪製)。圓柱管的長度約為45公分,圓形雲母片(位於背面)的半徑約為2公分。
關於喇叭弦的起源,至今尚無定論,一個廣為人知的說法是:喇叭弦為日治時期「禁鼓樂」政策所帶來的副產品。1937年中日戰爭爆發之後,日本在臺灣實施一連串使殖民地人民「皇國臣民化」的措施,以加強日本精神涵養、去除漢人色彩,其中「禁鼓樂」政策是禁止臺灣傳統音樂戲劇的演出,在無法使用傳統樂器的情形下,以金屬所製的喇叭弦便因應而生。上述說法的主要來源是民間樂師陳冠華(1912-2002,原名陳水柳),根據他在受訪時的敘述,喇叭弦是由陳冠華、蘇桐、陳秋霖一起研發的,最主要的創意來自陳冠華[③]。曾經受教於陳冠華的歌仔戲演員廖瓊枝,在受訪時也極力證實喇叭弦為陳冠華所發明[④]。
無論喇叭弦是否由陳冠華等人所創制,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是:在胡琴上安裝喇叭頭,究竟是一項憑空得到的靈感?還是仿效自其他類似的樂器?對此,林江山提出了一個有趣的猜測:十九世紀末出現於歐洲的Stroh violin,恐怕是喇叭弦原本的模仿對象。
有關鼓吹絃(喇叭絃)的由來,目前似乎都是指向「禁鼓樂」時期,由陳冠華、蘇桐、陳秋霖等人所共同研發的,但是陳冠華研發的動機又是來自何處呢?在這件樂器出現之前,西元1899年由奧地利人John Matthias Augustus Stroh 所設計的Stroh Violin(又稱phono violin、phonofiddle)恐怕是這件樂器模仿的前身。Stroh violin在1901年曾經由John Matthias Augustus Stroh的兒子Charles在倫敦大量製造,在20世紀初期時在維也納可以購買得到。19世紀末期錄音技術開始發展,在發展的初期,Stroh violin曾經取代正規的小提琴(由於能量不足),廣泛地使用在早期留聲機的錄音上。琴絃的振動經由鋁製的圓盤狀振動板中心,並透過喇叭的擴音而放大音量,發聲的效果類似一般的小提琴,僅音色稍有不同而已。Stroh violin有可能是隨著錄音技術而傳入日本,早期的陳冠華、蘇桐、陳秋霖都曾經到過日本錄音,因此有可能是在錄音期間看到了這件樂器,當時由於陳冠華只會拉奏殼仔絃和二絃,因此才將Stroh violin小提琴方式的琴桿改換成二絃方式的琴桿,因而產生了鼓吹絃〔…〕。由於兩者的發聲原理相同,又都與留聲機有關,因此有以上的推斷,這種推斷是否屬實?仍待熟悉日本和臺灣早期錄音歷史的人來印證。[⑤]
筆者曾經在「東亞的七十八轉時代:唱片錄音與聯結式現代性」研討會[⑥]上介紹喇叭弦這個樂器,並引述林江山的猜測,當時在座的日本學者細川周平做了一些補充,大致支持了上述林江山的猜測:Stroh violin在日本早就有許多優秀的演奏家,例如擅長探戈音樂的桜井潔。
1930年代,臺灣樂師不僅有機會在日本見到Stroh violin此一樂器,甚至還有訊息顯示:這類樂器在臺灣也看得到。已故的臺灣歌仔戲樂師洪堯進曾經指出,類似喇叭弦的樂器在日治時期便已存在,而且原本只有一根弦(而非像一般胡琴為兩根弦),喇叭弦並非純然由陳冠華首創[⑦]。關於洪堯進所謂的「獨弦琴」,日本的音樂學者黑澤隆朝於1943年隨「臺灣民族音樂調查團」來臺時,也曾經提到一個可能有點類似的樂器。據黑澤的調查日記所載,由臺灣中部文樂樂人演奏的「新臺灣音樂」,以獨線弦、楊琴、曼陀鈴、吉他演奏古曲《醉翁撈月》、《落花天》,學者王櫻芬推測,獨線弦可能是當時新創的樂器。[⑧]黑澤所提到的獨線弦到底是撥弦樂器還是擦弦樂器?目前還無法斷定,值得注意的是,日本的撥弦樂器「一絃琴」於江戶時代即已廣泛流傳,而歐洲人所謂的「日本單弦小提琴」(Japanese one-stringed fiddle)則於1910年之後附上了喇叭頭,其形制仿自1906年由A. T. Howson所製造的Phonofiddle(該樂器也附有喇叭頭)[⑨]。受限於筆者目前所蒐集到的史料,關於Stroh violin、日本單弦小提琴是否曾經傳入臺灣的問題,只能留待日後再作進一步的研究[⑩]。
三、樂器音色所導致的延伸適應
半個多世紀以來的臺灣民間音樂中,喇叭弦是誦經團、客家山歌、客家八音、歌仔戲常用的樂器,歌仔戲在演奏某些哭調、【慢七字】、【雜念仔】、廣東音樂時會用到它。以上這些使用方式,與喇叭弦的音色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該樂器之所以擅於演奏廣東音樂,是因為音色近似「嗩吶跟廣東高胡的混合體」[⑪],這種纖細多情卻又有點壓抑的聲響,會讓某些人聯想到「三寸金蓮」[⑫],難怪喇叭弦在歌仔戲中擅於伴奏哭調。
樂器固然是人類所發明的工具或科技產物,但它們也可以類比為人類所豢養的家畜或寵物,隨著其實用性的消長,會不斷地繁殖、演化、傳播,也有可能滅絕。成立於1936年的「臺灣新東洋音樂會」,以改造傳統音樂與樂器為主要宗旨,該會的音樂改革成果包括了:陳冠華、陳秋霖、蘇桐共同創製喇叭弦;陳秋霖、陳君玉、潘榮枝共同創製大型(低音)南管琵琶;潘榮枝改造南管,加入爵士樂;橫笛的改良[⑬][⑭][⑮]。這些音樂改革有的成功、有的失敗,例如喇叭弦能夠在誦經團、客家音樂、歌仔戲中延續其生命、繁衍不絕,反之,大型南管琵琶與「南管跨界爵士」的嘗試卻有如過眼雲煙,跟自然史中成千上萬的滅絕物種一樣,徒留一鴻半爪,供後人憑弔。
約略在同一時期被發明的喇叭弦與大型南管琵琶,為什麼有著截然不同的命運呢?筆者認為,這個問題可以從演化生物學中的「適應」(adaptation)觀點來探討。生物學家所謂的適應,指的是「某物種逐漸適應它的棲地」。現今地球上看似十分多樣的物種,其實都有共同的祖先,它們經過漫長的演化、適應不同的環境,因此在各地分化出不同的物種。各個民族文化中的一些樂器,也常常具有共同的祖先,並在不同的環境中演化出不同的形制。例如中國的嗩吶與歐洲的雙簧管皆源自中亞的surnay,由於嗩吶與雙簧管的功能與使用場合不同,對於音色與音量的要求也不同,因此它們的喇叭口形狀一大一小,以便適應不同的音樂型態。從演化生物學的觀點來看,surnay可以說歷經了趨異演化(divergent evolution),也就是「來自同一祖先的物種散播至不同地區之後,變得越來越不一樣」。
跟已經滅絕的大型南管琵琶比較起來,喇叭弦在音樂生態中的適應情形似乎較為良好,它的音色與材質都發揮了不錯的功能,因此受到民間樂師喜愛。喇叭弦在歌仔戲中的使用,跟演出場地、曲調類型都有關係,賴達逵指出:
〔喇叭弦〕演奏上音色特殊,尤其對於一些愁苦的樂曲特別容易表現,而且樂器本身是鋁質或銅質材料製成,演奏時不受天候影響,因此在露天或野臺演出時,多受民間藝人們喜愛。近年來因為社會結構改變,「哭調」類樂曲較少演奏,因此漸漸得較少人演奏喇叭弦。[⑯]
哭調類的唱腔,在歌仔戲中一向佔有重要的地位,傳統的主要伴奏樂器殼仔弦(椰胡)不適合哭調的情感表現,因此讓喇叭弦有了一展身手的機會。然而隨著社會步調的加快,歌仔戲的緩慢唱腔越來越少使用,特別是為了適應電視歌仔戲的緊湊節奏,某些哭調逐漸淡出舞臺,這也多少造成了喇叭弦使用率的下降。
喇叭弦以一些留聲機的元件所拼湊製成,發明者原本的用意應該不是為了創造特殊的音色,而可能是為了因應「禁鼓樂」政策,或者只是對於Stroh violin的單純仿效。喇叭弦在歌仔戲舞臺上的後續發展,居然來自於其特殊形制所帶來的愁苦音色,這一點恐怕是發明者當初所料想不到的。同樣的,Stroh violin的發明雖然跟早期不太靈光的錄音技術有關,但後來這個樂器傳到歐洲民間,在羅馬尼亞的Bihor區被發揚光大、擅長演奏民間音樂[⑰],這已經跟發明此樂器的初衷沒有什麼關係了!以上所述,都顯示喇叭弦與Stroh violin對於環境的適應,係屬一種「延伸適應」。
由生物學家Gould 與Vrba所提出的延伸適應觀念[⑱],是指生物的某個形質(trait)起初是因為具有某個功能而受到天擇(natural selection)青睞,但是後來被移作它用,也就是說,該形質被重新賦予目的(repurpose)。例如哺乳類中耳的錘骨與砧骨,與爬行類的顎骨是同源構造(homologous structure),後來哺乳類的錘骨與砧骨演化成傳導聲波的聽小骨,與原始的功能已經毫不相干了。在人類的音樂文化中也不乏類似於延伸適應的例子,例如有些樂器原本是武器(如:弓琴),或是遠距傳訊的工具(如:阿爾卑斯號、鼓),後來失去了原本的功能,轉變為純粹的樂器。生物演化本來就是「沒有目標、缺乏遠見」的過程,因此,生物學家Richard Dawkins以「盲眼鐘錶匠」來形容演化機制[⑲],其實樂器的演化也有類似的情形。許多藝術精英的創作固然是「理念先行」,殊不知人類的想像力有其侷限,許多重要的發明往往是在誤打誤撞之下產生的,例如:麻醉用的笑氣、炸藥、疫苗、抗生素、照相術、留聲機……等[⑳]。樂器雖然是具有高度智慧的人類所設計、創造出來的,但特定樂器的演化與運用,並不是原始發明者可以完全預測的。
日治時期的臺灣音樂,隨著西方音樂的傳入與唱片工業的興起而展現出鮮明的現代性,兼具傳統樂器與西方科技特性的喇叭弦,堪稱這種音樂現代性的器物表徵(representation)。然而,喇叭弦並不甘於只作為留聲機的化身(incarnation),它腳踏實地,在音樂生態中尋覓自己的區位(niche)。生物學家所謂的區位,泛指一個物種和其他有機體(如:捕食它、被它捕食、寄生它的有機體)以及和物化環境(如:溫度、日照、鹽度、空氣、土壤、酸鹼度)的所有關係。樂器就像寵物、器具、服飾,它們的演化趨勢反映出其在社會脈絡中的實用性與人類的審美標準。舉例而言,有學者研究了泰迪熊在八十年之間的演化,主要體現於前額的增大與鼻子的縮小,並將這種趨勢解釋為:人們越來越希望泰迪熊的臉具有嬰兒臉孔的特徵[21]。由此看來,泰迪熊所佔據的區位應該是:滿足人類渴望擁有嬰兒的本性。由於樂器的主要功能並非作為把玩、觀看之用,而是為了產生人們所需要的樂音,因此,僅僅研究樂器的形制、裝飾、象徵……顯然是不夠的,對於音樂本身有興趣的學者,必須進一步認識樂器各個元件的發聲功能,以便釐清樂器結構、演奏技法與音樂型態、曲目之間的關係,還有該樂器的擅長之處與先天的限制。
喇叭弦的音色特質是它得以流傳的主要原因,而這項特質又與它的兩個元件最為相關:接收琴弦振動的雲母片、擴音用的喇叭頭,以下分別討論之。大部分的弦樂器都以板(plate)或膜(membrane)來作為主要的聲波發射體(radiator),因為琴弦的振動不足以造成顯著的空氣擾動,所以必須將振動傳到平面物體,由平面物體來發聲。板跟膜都是胡琴常用的聲波發射體,其大小與彈性決定了它對於不同振動頻率的發聲效率,一般而言,面積越大的平面物體越擅長發射低頻,而柔軟的膜又比堅硬的板更擅長發射低頻。喇叭弦的雲母片是堅硬的板,而且面積又比許多中國弦樂器小得多(如:板胡),因此相當不擅長發射低頻。圖2a是在喇叭弦的雲母片前方收錄到的琴音頻譜圖,可以發現,最低四個泛音的強度隨著頻率遞增,這是在其它胡琴中較少觀察到的現象。
圖2:喇叭弦音色的頻譜特徵。(a)於雲母片前方所測得的頻譜,此圖顯示,最低四個泛音的強度隨著頻率遞增。(b)於喇叭口所測得的頻譜,此圖顯示,最低的兩個泛音與第三、第四泛音的強度,差距已被拉大,此外,高頻的泛音也變弱了,剩下來主要的能量集中於1.8 kHz附近,此一共振峰在圖中由虛線表示。(c)喇叭頭的頻率響應曲線(此為臺灣交通大學機械工程研究所白明憲教授與黃聖翔同學的實驗結果),此圖顯示,喇叭頭削弱了700 Hz以下的聲音。
除了雲母片之外,喇叭弦的喇叭頭也具有削弱低頻的特性。圖2b是在喇叭弦的喇叭口收錄到的琴音頻譜圖,可以發現1.8 kHz附近的泛音被加強了,其它較低頻與較高頻的泛音則相對減弱。喇叭頭除了有擴音的作用之外[22],某些形狀的喇叭頭還具有一個截止頻率(cutoff frequency),凡是低於此頻率的聲波,在喇叭頭中的傳播都會逐漸衰減,因此不容易發射出去[23]。圖2c是以聲學方法測得的喇叭頭「頻率響應曲線」(frequency response curve),可以發現喇叭頭對於700 Hz以下的頻率有抑制的作用。總之,喇叭弦的雲母片因為面積較小,原本就已經不擅長發射低頻,而其聲波再透過喇叭頭發射出來之後,低頻微弱的現象更是雪上加霜。此外,P形彎管、圓柱管、喇叭頭也削弱了高頻泛音,於是喇叭口發射出的琴音有個明顯的共振峰(format),其中心頻率約為1.8 kHz(在圖2b中由虛線表示),這是喇叭弦的特殊形制對於音色的主要影響。不同的喇叭頭形狀與大小,應該可以造成不同的音色,此議題還有待日後探討。
Bernie Krause曾經提出一個有關聲景(soundscape)的假說:niche hypothesis[24],他認為當許多動物在同一個地區使用聲音來溝通時,為了避免聲音彼此遮蔽(mask)而聽不清楚,每種動物的聲音都佔據了專屬的頻率範圍,若是有個物種無法在此一聲景之中「見縫插針」,則有可能因為發聲不易被聽到而遭到淘汰。喇叭弦在臺灣民間成功流傳的例子,提供了另一個思考方向:在聲景之中,喇叭弦可以藉由一個明顯的共振峰來凸出聲響,這個共振峰不僅讓它容易被聽見,且該樂器不會跟其它樂器的音色融合在一起,此類音色可以說是:矯矯不群、孤絕於世,這或許是喇叭弦在歌仔戲中擅於傳達悲悽情緒的原因。
曾經有音樂學者指出,不同樂器的音色融合(timbre fusion)程度,可能取決於它們的聲響是否具有類似的共振峰,若兩個樂器的聲音沒有類似的共振峰,則不容易融合[25]。由於喇叭弦的單一共振峰相當獨特,跟其他的樂器都不同,因此,擅長臺灣客家音樂的學者鄭榮興曾經指出:喇叭弦的音色過於特異,與其他樂器不易融合,在苗栗的一些客家八音團中很少使用[26]。雖然如此,喇叭弦仍然卻出現於桃園、新竹、屏東等地的客家音樂之中。喇叭弦所發出的具有單一共振峰的樂音,究竟對於聽眾的心理可以造成什麼樣的感受?其認知原理為何?這些問題雖然還有待深入研究,不過筆者在此要指出一個西方音樂中的類似例子:小號的喇叭口若加上各種弱音器(mute),也會造成1-3 kHz處的共振峰[27],這種有趣的音色雖然很少出現於西方藝術音樂,卻廣泛用於爵士樂裡面。有些弱音器所造成的小號音色格外尖細,不易與其他樂器融合。
四、結論
臺灣在日治時期的政治、文化環境之下,傳統漢族樂器的使用受到限制、留聲機與唱片工業興起,因而誕生了新品種的胡琴:喇叭弦,它跟別的胡琴相比,可以說是頭重腳輕、不中不西、不倫不類。喇叭弦的奇異形貌,不禁讓人聯想到莊子筆下的「畸人」,然而,此樂器卻能藉由雲母片與喇叭頭的發聲特性,以獨特的音色在臺灣音樂中佔有一席之地。
喇叭弦對於「身體形變」的再利用,不僅印證了「延伸適應」這個生物學的觀念,也與莊子的寓言遙遙呼應:
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28]
[①] 賴達逵,《臺灣歌仔戲胡琴音樂研究》,臺灣南華大學美學與藝術管理研究所碩士論文,2004,頁35。
[②] 維基百科(http://zh.wikipedia.org/wiki/),「喇叭弦」條目。
[③] 施叔青,〈魚鰍先〉,《臺上臺下》,時報文化出版公司,1985,頁29-47。
[④] 同註1,頁51。
[⑤] 吹鼓吹小站,http://cmusic.idv.tw/suona/forum/topic.asp?TOPIC_ID=1743
[⑥] 臺灣大學音樂學研究所主辦,2008年12月11日至14日。
[⑦] 同註4。
[⑧] 王櫻芬,〈戰時臺灣漢人音樂的禁止和「復活」:從一九四三年「臺灣民族音樂調查團」的見聞為討論基礎〉,《臺大文史哲學報》61:1-24, 2004.
[⑨] http://www.jonroseweb.com/f_projects_stroh_violins.html
[⑩] 對於此類樂器有興趣的讀者,可參考以下網頁:http://www.jonroseweb.com/f_projects_phonofiddle.html與http://www.springersmusic.co.uk/Library/Stroviols.htm
[⑪] 同註5。
[⑫] 歌仔戲編劇吳秀鶯把喇叭弦形容為「溫婉多情」、「穿著三吋弓鞋的胡琴」,發出比較「吞忍」(閩南語)的弦音。參見「歌仔戲論壇」網頁http://www.twopera.net/BB/index.php?topic=4118.msg8712#msg8712
[⑬] 臺北文物編輯部,〈音樂舞蹈運動座談會〉,《臺北文物》4(2):67, 1965.
[⑭] 莊永明,〈流行樂的諍友—陳君玉〉,《雄獅美術》114:118, 1980.
[⑮] 徐元彥,〈「傳統」VS「創新」:日本時代「摩登」的臺灣戲曲音樂〉,《臺灣博物》27(1):32-37, 2008. 此文附有喇叭弦與大型南管琵琶的想像重繪圖,其中喇叭弦的琴軸誤植於下方,應該如同一般胡琴置於上方才對。
[⑯] 同註1,頁38。
[⑰] H. Davies. “Stroh violin”. In: The New Grove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s, 2nd editio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vol. 24, p.602, 2001.
[⑱] S. J. Gould & E. S. Vrba. Exaptation – a missing term in the science of form. Paleobiology, 8(1):4-15, 1982.
[⑲] R. Dawkins. The Blind Watchmaker. New York: W. W. Norton & Company, 1986.
[⑳] D. K. Simonton. Creativity as blind variation and selective retention: Is the creative process Darwinian? Psychological Inquiry, 10:309-328, 1999.
[21] R. A. Hinde & L. A. Barden. The evolution of the teddy bear. Animal Behavior, 33:1371-1373, 1985.
[22] 喇叭頭的擴音原理與阻抗匹配(impedance matching)有關。
[23] N. H. Fletcher & T. D. Rossing. “Chapter 8. Pipes and horns.” In: The Physics of Musical Instruments. New York: Springer-Verlag, 1998.
[24] B. L. Krause. The niche hypothesis: a virtual symphony of animal sounds, the origins of musical expression and the health of habitats. The Soundscape Newsletter, 6:4-6, 1993.
[25] C. Reuter. “Karl Erich Schumann’s principles of timbre as a helpful tool in stream segregation research.” In: Music, Gestalt, and Computing. Berlin/Heidelberg: Springer-Verlag, pp. 362-374, 1997.
[26] 鄭榮興,《臺灣客家八音之研究——由苗栗陳慶松家族的民俗曲藝探討之》,臺灣師範大學音樂研究所碩士論文,1983,頁15。
[27] J. Backus. Input impedance curves for the brass instruments. Journal of the Acoustical Society of America, 60(2):470-480, 1976. 另參見http://www.phys.unsw.edu.au/jw/brassacoustics.html#mutes
[28] 語出《莊子.大宗師》。該則寓言的大意如下:子輿生了病,子祀前去探望他,子輿說:「造物者真偉大啊!把我變成這個樣子:彎腰駝背,五臟穴口朝上,下巴埋在肚臍之下,肩膀高於頭頂,彎曲的頸椎有如贅瘤,朝天隆起。」子祀問他是否討厭變成這樣,子輿泰然表示:「我怎麼會討厭自己變成這副德行呢?假如造物者把我的左臂變成公雞,我便用它來報曉;假如造物者把我的右臂變成彈弓,我便用它來打斑鳩烤熟了吃。假如造物者把我的臀部化為車輪、把我的精神化為駿馬,我就拿它來乘坐。」
您好
這篇學術論文中引用的維基百科文獻, 做為學術研究的資料。
維基百科是個Everyone can put everything 的地方, 以這樣的標準來看, 似 乎說服力不足為信。除非是特別探討維基百科條目的真實性, 否則實在不宜放在參考書目中。
pinkpiano您好,
學術論文中是否適合引用維基百科文獻, 確實是個值得討論的議題
我這篇論文引用了五筆網路資料, 背後的想法就是 “英雄不怕出身低"
這些網路資料我都相當喜歡而且認同, 特別是林江山的創見
另一方面, 註八雖然引自學術論文, 但我不甚同意, 故在文中語帶保留
其實我這篇論文似乎沒有經過審查(我沒有收到《黃鍾─武漢音樂學院學報》的審查意見), 故讀者不必太相信:此文真的有符合學術規範
身處於學術圈, 總覺得 “符合學術規範" 是一回事, 而 “價值" 又是另一回事
想到本研究所規定 “外文論文若不足15頁則不得作為升等代表著作", 總覺得 “符合規定" 是一回事, 而 “價值" 又是另一回事